那一夜,江南的春季烟雨朦胧,夜无眠,秉灯于陋室一角,手里一卷诗词,那是柳如是的《尺牍》。窗外笙歌绵绵,透过都市的霓虹我仰望着遥远的秦淮,试图从轻歌漫舞中看出点什么,可是,细雨弥漫的深沉夜色留给我的却只有一声叹息。
秦淮,秦淮,浆声灯影里的秦淮谁人轻弹琵琶。我的笔又怎样才能给那些远逝的倩影一个圆满的句号呢?
穿越了四百年的岁月流年,江南一隅暂熄了兵戈铁蹄,秦淮河一派勾栏瓦肆,歌舞升平,笙歌彻夜。在这片俨然成为明末最为繁华的后庭花园,秦淮河畔的画舫上闪晃着八个如花的名字:秦淮八艳。
读一本书,爱一个人,过一生。很多年前,当我偶尔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时,怦然心动,仿佛人生就是可以这样删繁就简,摈弃芜杂的一辈子。隔着四百年的岁月,我却又从秦淮八艳身上读懂了这一句话。这八个如丁香般的名字,这八个花明雪艳、神姿艳发、才情并重的秦淮女子,用尽一生的挚着和气力却并没找到这一句话最后的答案。
董小宛,这一位神姿艳发、窈窕婵娟喜欢诵着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的秦淮才女。为领略月色之美,她常随着月亮的升沉移动几榻。半夜回到室内,她仍要推开窗户,让月光徘徊于枕簟之间。月亮西去,她又卷起帘栊,倚窗而望,恋恋不舍,还常常反复回环地念诵李贺的诗句“月漉漉,波烟玉”。在她爱上冒辟疆那一刹那。小宛收起珠玉秀发挽成一个主妇的发髻时,她如同一个赌徒在那乱世的年代紧紧抓住冒辟疆可怜的爱,押上了全部的自尊和情感。她含泪将自己的狼狈和尴尬吞下,依然把自己的温柔抹去冒辟疆的无情自私虚伪,所有的泪水和屈辱一概默默咽下。在她的心中,唯有这个在政治和经济上有一定保障的男人才能给自己一个安稳。不管这个男人在战乱中抛弃自己几次也好,甚至想把自己送给别人也罢,她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她万万没想到直至她在冒家活活累死倒下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书读了不少,人也痴心爱上了一个,自己的一生却是如此屈辱的活着。
秦淮八艳的故事一直和自认君子的东林党才子政客们有着理不清的关系。这些自命清高所谓治国必先修身的政党政客们无一例外把这些弱小女子伤害得遍体鳞伤。满口的忠孝背后却尽是与仁义相背驰。不论这些秦淮才女洗尽沿华如何的挚着痴情如何的向命运挣扎,在这些所谓的君子眼里,她们只是社会最底层的烟花女子,注定只能是男人手里闲余时的玩物。有时虽想给她一个怀抱,他们却再也无力撕开自己在儒家思想下编织了千百年的贵贱阶级的圈笼。即便是一不留意的拥抱,也只是用施舍的眼光怜惜的看她一眼。因为他们自己是君子,而她们只是烟花女子。
一袭幽梦破后寻,她们为生也为梦。柳如是字蘼芜,就文学和艺术才华,她可以称为“秦淮八艳”之首。着名学者陈寅恪读过柳如是的《湖上草》诗词后,“亦有瞠目结舌”之感,对她的“清词丽句”十分敬佩。清人认为她的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深得后人赞赏,称其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个性坚强,正直聪慧的柳如是爱上了东林党的重量级元老领袖、文名颇着的大官僚钱谦益。这位才情横溢、诗词书画惊艳至今的奇女子却也在最后才明白“钱谦益不是韩世忠,自己也做不了梁红玉”。一直以清流、忠孝为信仰的东林党领袖在清军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沉思无语,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最后说了一句令天下人晕倒的话:“水太冷,不能下”。与董小宛不同的是,柳如是在梦破后以一缕帛结项自尽,从此,秦淮河畔多了一缕香魂凄歌。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遇上了一个为她痴为她怒的男人,却没想到自己最后依然在五华山削发为尼自溺于莲花池,死后却还要背负几百年的骂名。历史是人家的,自己只是随波逐流的一抹水泡,而却成就了人家的传说。
那一年,满树的桃花已经凋谢,落红遍地。香君悄悄地合上了那把题有侯方域诗句的扇子,凄切地收拾好行装。她独自来到栖霞山下,在一座寂静的道观里,三千青丝尽削。“曾恨红签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她一生为之坚信的民族气节堡垒终于在侯方域步入清朝廷的那一刻崩溃。
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马湘兰……她们穿透着四百年的秦淮河风来到眼前,浅笑薄颦,爱恨情伤,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触手仍有当时的余温。
这一条秦淮河,长长的流过尘封的史书,每一处急流浅滩便是城头王旗的见证,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代的替换,强有力者的登台与谢幕,带动着秦淮河水踉踉跄跄流去。没有传奇,秦淮八艳纵然才情横溢,美貌纵然惊艳无双,对于她们,在乱世里辗转跌起中、在凡尘间腾挪闪躲中留给她们的只是伤痕累累,生存与爱情、梦想竟是个可望不可及的天堂。
放眼秦淮河的波光碎影,或许隐约可见欢笑的余波,而传说中的红粉佳人,锦裘角枕上的缠绵依偎,肌肤与发丝的辗转相亲,仍然在相爱的那一刻停留,若有若无的爱恋,那怕只是海市蜃楼般浮现,隔着红尘三千丈,她们的灵魂,依然踉跄着,朝那掬不住一手的河水奔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为爱为梦的路途上,渐行渐远,慢慢忘了初衷,暮色苍茫时蓦然回首,竟然,已经过了一生。
越过迷离的乱世风烟,为生而累、为爱而疼、为梦而痴,成了秦淮河畔不能言说的伤。透过细雨朦胧的灯火,四百年后秦淮河畔依旧的莺歌燕舞,却不知还有几多为生为爱为梦的秦淮女子在琵琶声中独唱《桃花扇》。
天涯飘摇,秦淮依旧,霓裳不在。岁月之后歌罢之间绕一缕清香,很寂寞,很温柔,也很无奈。